快速眼动睡眠期

卡姆斯基重新开始做梦

他很轻易就回到十几年前,在画展上喝了三杯香槟酒壮胆才敢过去问候,穿着能买到的最昂贵西装,在对方面前像个纸质粘贴画,袖口卷着轻微毛边。十几年以后他站在黑暗里甚至无法迈出第一步,检查自己的面无表情就像在检查那时的领带,兢兢翼翼却永远出岔。差了一点,偏了几寸,卡尔总能看出来,卡尔从来不说。

 “过来。”卡尔说。

他不像命令,倒像请求。卡尔并不请求。他只要抬起眼睛,那个戴着眼镜的geek就会走过去,鼓起长久、长久的勇气,伸出手时后背挺得笔直,紧张被骨刺卡喉。最有天赋的画家回握住他,友好且傲慢,礼貌且疏离。

但他走过去。卡尔站在灯下,躺在灯下,像舞台中央除此之外的周遭全是永无止境的黑暗;现在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床边有一张椅子,卡姆斯基坐下了,但没有说话。卡尔支着脖子看他。疲惫,虚弱。他脸上有一点微笑,是,

卡姆斯基向后翘起椅子,两条腿悬空,盯着天花板。卡尔仍旧在微笑但他没有看。他笑得像某种妥协。卡尔从不妥协。在他最乖戾绝望的时候也未有过。卡姆斯基曾经整夜呆在这里,从对方手中抢下上了膛的手枪。他们争吵,他们决绝。现在与过去全然不同。他们两人之中从没有人会先行妥协。他们分道扬镳。卡姆斯基没有留下。

他送来了马库斯。

如果他留下了。

 

他听见卡尔的声音。苍老,苍老,苍老。

“我要死了。”卡尔温和地说,有一点逗趣,像在开一个秘而不宣的玩笑。

但这只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。皇帝的新衣,房间里的大象。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,只是避而不谈。卡尔偏偏要公之于众。卡姆斯基的椅子重重落回地面,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担心听到心率监测仪的声音暂停,随即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跳。

他捏住卡尔的小臂。他的呼吸急促,话却没能立刻说出来。他只能摸到小臂上的骨头,松弛的皮肤和萎缩的肌肉。纹身因为经年累月而褪色,被浮起的斑遮掩。卡姆斯基记得这个,这个他再清楚不过。他曾经在肌肉饱满时亲吻上面的图案和文字,他不认识的拉丁语箴言。像他此刻跪在这里。卡尔手指上有作画磨出的茧,不像是他自己工作时手上大大小小的粗糙伤口。

 

卡姆斯基已经忘了。

他住在底特律郊外与世隔绝的房子里,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人,不会有不识趣的人打扰。他有他的克洛伊,那么漂亮,像是夏娃,柔顺的长发和柔软的胸脯,是人类创造出的的产物。画被他挂在外厅。画被他挂满屋子的角落。他不想看到,又想让所有人看到。他的克洛伊眼睛里没有神情,但是画里有。“卡尔·曼菲尔德”——新闻上的评论——“‘神之手’。”

 

他重新开始做梦。

他有很久都没做过梦,不需要虚无缥缈的大脑自化学反应为他徒增烦恼。当天早上只剩下余韵的色块,卡姆斯基没有意识到是什么让他醒来。他下楼去健身室跑步,两个小时以后太阳从落地窗前照进来。克洛伊在早餐时为他讲述今天的新闻,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脊柱抖得像地震面波。他把盘子摔在墙上。白色。他在卡尔空白的画布上胡乱涂鸦。他梦见世界末日,他梦见摩西分海。他梦见未成形的仿生人栩栩如生地向他问好,那是他最初的雏形。他向卡尔讲述那些梦,卡尔说那说不定是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是未来。那时卡尔还没有被困在椅子上,正赫赫有名,为一副日后卖出亿元的作品做最后的涂补。

 

他没再坐在椅子上。他跪在床前,咬牙切齿。他从未停下追逐,他需要不断追逐,而卡尔并不回头。他甚至在死亡面前都不回头。他想要抓着卡尔的手指摸自己的眼角被他自己忽略的细纹,摸被他剃掉的鬓上白发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无尽时间。但他们都并没有无尽时间。

他只是用力抓着。非常、非常用力。他听说老年人会对疼痛感到迟钝他不知道卡尔会不会。

“你别想死。”卡姆斯基冷淡地说,让它听上去像个威胁。他的声音细微地颤。

“谁会想呢。”卡尔承认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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